作者簡介

王鶯,女,北京人,小學教師,北京作協、豐臺作協會員,中國《今日國土》特聘作家。2016年出版個人散文集《北京花事》,發表《總是少一個人》《孩子,你是最棒的!》等散文,在光明日報社《最美長安街》征文中獲一等獎。

師范畢業的時候,我被分配到豐臺花鄉的一個小學實習。花鄉很大,有很多小學,但規模都不大,最大的小學是樊家村小學。

花鄉的幾個村子都特別有意思。黃土崗村的土,沒有種不活的花。老北京人種花必要用黃土崗的土,包括宮廷御土。白盆窯村也有意思,燒制各種養花的花盆。草橋村的橋,隱在花間草木中,流淌著清澈見底的玉泉……

樊家村更有意思。村里早在幾百年前就種白芍藥和紅牡丹。村子里總彌漫著各種香味兒,花畦里的茉莉、白蘭花、玫瑰……清幽雅甜混和在一起,讓人欲罷不能。大石榴,大柿子,大甜棗,還有桃子、李子、杏在村里隨處可見。京城老茶店熏茶葉的茉莉花都來自這里。麥當勞、肯德基、吉野家這些洋快餐用的第一棵洋生菜西蘭花,也來自這里。京城第一家花店、細菜場、特菜供應點站也是來自這里。

樊家村,半畝花田半畝蔬,各種瓜果蔬菜種得與眾不同。除了大眾的花蔬,不重樣地種,品種特別豐富多彩,有別人沒種的,或者你都沒見過的東西。種植技術前衛、領先,特別能接受新鮮事物,樊家村的天地就像鮮花盛開一樣燦爛。

那時,學校周邊是錯落有致且低矮的農舍,一畦畦花田、菜地、暖棚土洞子,還有一大片密密匝匝啤酒花的花架,知道啤酒花嗎?這個是在70年代從歐美引種的更有意思的東西。啤酒花、葎草、勿布、酵母花。啤酒,加了個這樣的神物兒,酒,特香,特醇,特澈,金黃色的液。現在很多很多人并不知道。

樊家村東、西有兩個花神廟,這顯得比較奢侈,因為全國總共沒有幾個。明朝時名聲大噪鮮花盛開的春天,附近的、全國各地的花匠、商人會館等會聚在這里貿易,經驗交流,過花朝節,十八個村載歌載舞,各顯其能,祈求豐收,那陣仗好不威風,樊家村人打頭陣,樊家村的人不到不開鑼。花神廟供奉著13個花神,司掌十二個月不同的花。還有個小和尚在講花仙子的故事:第一個花神誕生在牡丹花叢的……可我不知道怎么就多出來一個花神呢?

我是花鄉的新老師,教副科“自然”。我講太陽、月亮,我講公轉、自轉,上課時想找個地球儀。管后勤的老師說,“咱們學校沒有,你去樊家村小學去找吧”。

我騎著二八自行車向北,路人告訴我,過了馬草河,向右一轉彎就是。我從樊家村小學的三個地球儀中挑了個最新的,放在自行車后架上往回蹬。過馬草河的時候,小石橋的坡度讓我摔倒。地球儀打著轉兒,我的裙子掛在腳蹬子上。“看你鮮花盛開的春天,沒綁好,支在后架子上,怎么能穩呢?”他邊說邊幫我扶好了車,從他的三輪車里抽出一段麻繩。他的三輪車上是滿滿的、黃燦燦的菊。他叫劉煥堯。那個“堯”是堯舜禹的“堯”。后來他還送我一盆牡丹。“這是我養了三年的富貴紅,這個紅,色正,水靈,從那兒壓的條”。說著,他朝院子努嘴笑。五間北房,院子不大不小鮮花盛開的春天,除了有棵大棗樹,滿院子花朵。“雖說現在不是種的時候,可我帶著大土坨呢”。他一邊說一邊拎出個袋子。“這是黃土崗的土,拿上,種時把坑兒挖大點兒。”為什么非要用黃土崗的土呢?看我疑惑,他把大手抻進袋子,抓了一把,使勁兒攥住,又松開:“這土,沒處找去,肥著呢,裝盆不粘手,換盆不散坨。”

永定河,北京人的母親河,在千萬年前,河水源源不斷地飛洪奔流,沖擊造就了這扇肥沃的黃土平原,支流馬草河,環抱著美麗的樊家村。后來,我帶著花和土回了城。現在我們對“城”的概念大都以天安門為中心,而金代金中都的城門就在豐宜門,豐臺路,花鄉。花擔平明盡入城。我常想,朝花夕拾,幾度春秋,也許沒牡丹就沒有北京城吧。

2015年教師節,我去拜訪我的老師,樊家村老花匠劉煥堯。他已年近八十,耳聰目明。他屋里屋外仍是各種牡丹各種菊,各種梅,各種月季,各種蘭,名多肉植物,都掛著小紙牌子,桌子上有個大地球儀,一張中國地圖,一張北京市交通大圖,各種書和報。雖然我一點兒也不陌生,但我還是很是驚訝。他厚厚的磨得發軟的橫格本本,小本子上密密麻麻有他用圓珠筆制成的表格:天氣,溫度,風力,土壤濕度,酸堿度……手繪的種子胚胎、花枝葉、花形態。一個初中畢業的花匠,有一個大學教授的研發態度。有意思吧?

公元1676年,初夏。康熙令十九歲的固倫郡主以公主身份下嫁蒙古貴族萬丹偉征之子額琳臣為妻。美麗善良的公主明白自己肩負著和平團結的重任,因此對于遠赴塞外并無怨言,公主對于豐厚的陪嫁無動于衷,一心想要御花園中一株剛剛花落的牡丹作為陪嫁禮物。而這株只有六年的富貴紅牡丹,是由花鄉的花匠送入宮中的。正是這株牡丹,雖然一路坎坷,氣候惡劣,終在塞北的嚴寒之地生根開花。

三百多年以來,固倫郡主帶到塞外的這棵陪嫁牡丹至今依然枝繁葉茂,花香襲人。

2021年5月25日,我和花鄉的幾個年輕的花匠,決定穿越480公里,尋訪那株牡丹。從北京花鄉出發,一路北上。經大廣高速、九深高速,過306國道。陡坡,盤山,村路。行駛7個小時480公里,到達一座四面環山的農舍。戰亂,冰雹,雷電,風霜,她什么沒經歷過?但她依然王者的風范:平均株高1.6米,大花冠直徑超過2米。分枝中最大主徑達7厘米左右。粉紅色花朵,靜靜地仰頭看著我們,似乎一直等待著我。就這樣的千千層瓣兒,每一層都包裹著滄桑歷史與凄美的愛情故事。我們站在她身邊,與她面對面,看她的嫁衣她的臉她的長發。我想起那個地球儀。中國地圖最北面的版塊上,這株佇立了366年的牡丹,是用它與生俱來的強壯和美麗,赴履與北京花鄉亙古不變的百年之約嗎?我們決定讓她榮歸故里,2021年秋天她的兒女,根植于花鄉這片沃土,在春天卓爾綻放。2019年5月1日,牡丹芍藥國際競賽評審頒獎典禮在世園會舉行,2753件來自世界各地包括洛陽、荷澤的參賽作品中,北京豐臺樊家村花匠李淑賢選送的“百年牡丹”榮獲金獎,它的名字:盛世。這是皇冠型,大紅的花朵:雍容華貴,勝利者的榮耀與尊嚴。透明的新枝,蒼勁的老干,共同有力地支撐著花大葉茂。這是一棵樹嗎?叢生極多的萌蘗、生枝、節間,無一不記錄著它的坎坷、蛻變。我難以分辨它的主干,但我看到,它們用百年的歷練,形成了一個主干群體,各司其職,枝干相持,擴展成一片牡丹森林,這是一個團結緊密的大家族。2020年秋,李淑賢把獲獎牡丹種植在蓮花池公園。

2022年教師節,我成了樊家村的“榮譽村民”,我感到很榮耀。如今的樊家村,地球人想讓地球人都知道,這是個鮮花盛開的時候。

樊家村人,自籌自建、自持自用的方式發展形成了三大產業,如朵朵鮮花綻放。天壇生活廣場、人才大廈、鼎業文化園。周邊是天壇醫院、口腔醫院、首都經貿大學、法官學院、天壇生活廣場、亞洲第一火車站豐臺火車站……

我又來到樊家村小學,這個建于1918年的村學,校門口有棵古槐一直在等著我。

我丈量這棵樹,看看這十年來它又長了多少。

冠幅現在已經有18米多,高度已經超過了20米,和小學校教學樓一般高了,樹圍303厘米。我很奇怪,不是說樹老了就長得很慢嗎?

這棵樹估摸有300年了。平均一年大約長2厘米.小樹長得快,老樹一掛甲長得慢。樹甲,迸裂的樹皮,似龜紋,如龍鱗,一塊塊的小石頭般地掛在樹干上。這地兒,原來是藥王廟,也曾深宅大院,因為深深的圍墻,所以“窩風”,因為曾被人忽略,原來確實長得有點兒慢。這幾年,經過了拆遷、修路,大興土木,這棵槐樹雖斷了一些根,傷了一些脈。但槐樹的根受了傷,它自己都來不及愈合,便開始了第二春,反而長得更加繁茂了!它以更強勁的勢頭,暴發式地萌生出更多的根脈,迅速成長。根深葉茂,就成了現在的樣子。村北還有一棵大棗樹,似乎一樣的歷程。花團錦簇,枝葉茂盛,果實累累。

我想起一句話:人的胸懷是被痛苦和委屈撐大的。我還想起達爾文說了,逆境才能使人類進化。

樊家村,這個鮮花盛開的村莊。不止是中關村、亞運村的概念,宜居北京、創衛、創森、創城。樊家村,花鄉,原來有個世界公園,把地球上最美的景致濃縮在這個公園里,現在,要向世界綻放。在這豐臺的沃土上。

在這鮮花盛開的時候。

王鶯/文